“儿臣拜见父王。”
魏王侧倚在厚厚的靠垫上，两条腿伸展在席子上。寺人弦和寺人戎跪在他的身后，一个捶背，一个按腿——昨日的春祀让魏王疲惫不堪，腰酸腿痛。他扫了一眼跪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子，心里冷笑了一声。他们竟然打扮得如此庄重来见自己，莫非他们不嫌麻烦，不知道累吗？
“起来吧。”魏王慵懒地说，目光停在儿媳怀中的一团红色上。红色的丝帛斗篷不时鼓起一块小丘，然后缓缓地软塌回去。他收回视线，看向捶背的寺人弦，“把孩子抱过来，让寡人瞧瞧。”
“是。”寺人踏着小碎步，唯唯诺诺地走到田氏身前，垂着头，平伸出双臂，尖着嗓子挤出一个词：“夫人。”
田氏望着眼前瘦削的内侍，眼前闪过一丝犹疑，最后将红色斗篷小心翼翼地放在寺人的臂弯处。她的双手刚离开斗篷，一声嘹亮的啼哭突兀地响起。寺人吓了一跳，手臂一抖，胳膊中的婴儿险些掉下去。田氏慌忙攥住他的手臂，帮他抱稳婴儿。寺人微微低了低头，转身，又踏着小碎步走了回去。婴儿的哭声掩盖住了魏遫、田氏和子汐紧张和担心的呼吸声。
寺人弦托着小公子走到魏王身边，恭敬地将他凑到魏王面前。魏襄王仍半眯着眼，意兴阑珊地瞥了一眼，仿佛在履行不得不尽的义务——与他在春祀时候的表现如出一辙，然而这一眼却攫住了他的神经。多么漂亮的孩子啊！魏王猛地一下坐起来。寺人戎猝不及防，跌倒在地上，赶忙爬起来，跪在一边。
“多么响亮的哭声！让寡人抱抱。”
寺人弦把婴儿放进魏王的怀里，小心谨慎的程度较田氏犹有过之。魏遫的眼睛绽放出光芒，婴儿的亲生母亲——子汐——攥紧了双手，田氏的眼中则闪过了一抹意味莫名的神采。说也奇怪，被寺人弦抱着时，婴儿哭个不停，可一到魏王怀里却立刻停止了啼哭。子汐的双手攥得更紧了，甚至田氏都悄悄伸长了脖子。
“咯咯咯——”
清脆的笑声响起，魏王松垮的嘴角上露出了源于血脉的笑容，颌下的胡须宛如微风拂过的野草，轻轻摇摆。子汐的双手松开了，掌心留下了红红的印痕。田氏松了口气，恢复了端正庄重的姿态。
“哈哈哈——，哎呦……”
魏遫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惶恐之色，抬腿就要走到父亲身边，却被一阵爽朗的大笑制止了。魏王张嘴哈哈笑着，脸上的皱纹挤到一处，犹如闪耀在夕阳金色光辉下的一朵秋菊。婴儿听到魏王的笑声，笑得更起劲了。一时间堂皇的寝宫里回荡着一大一小，一老一少纯真的笑声。
“父王，您大概累了吧，让儿臣抱着这个小家伙吧。”魏遫趋前一步，伸出双手。
“魏遫，你是心疼寡人，还是担心寡人体力不支，把他摔了？哼！”魏王嗔了一眼儿子，继续端详怀里的白嫩婴儿。“寡人想不到你竟能生出如此俊俏可爱的儿子。”说到这里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，他看了一眼站在母亲身边的魏圉。
“父王谬赞了。儿臣觉得小家伙与您倒有几分相像。”难得看见父亲如此开怀，魏遫的胆子跟着大起来，拍了父亲的马屁。
“哼，睁眼说瞎话！寡人虽贵为一国之君，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。寡人的相貌不及小家伙十一，你就不要阿谀奉承了。哎呦，这个可爱的小人儿怎么老是跟寡人的胡子过不去。哈哈哈——，瞧你笑得多开心。看见你笑呵呵的样子，寡人好像变得年轻了，腰不酸，腿不痛了。哈哈哈——”
田氏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。她说不清楚那种感受，只感到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尖上爬来爬去，奇痒难耐下隐藏着一抹愤怒、一丝不甘，还有一点儿恨意。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抱着魏圉第一次拜见大王的画面。那时候魏王体魄健壮，双眼闪着精光，红光满面，没有显露出丁点儿老态。然而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第一个孙子，眼神跟方才看正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婴儿时几乎一致——例行公事的眼神掩饰不住那抹不耐烦，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大相径庭。
魏王笑哈哈地逗弄着庶出的孙子，对嫡出的长孙再没多看一眼。
内心翻江倒海，田氏的脸上却平静如常。她趁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魏王和他怀中咯咯直笑的小公子身上，偷偷看了看身边的儿子。圉儿除了有点儿胖，哪里比不上那个小东西？再说了，圉儿可是嫡出的长孙，注定成为魏国的大王，统领一国……是啊，我为何会心生妒意，我的儿子——圉儿在不久的将来为王，而他将为臣，一生都受圉儿的驱使，为圉儿效命。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舒服？是不平还是担忧？我忧虑的究竟是什么？
长长的袖子被扯了一下，思绪被打断，田氏猛然回过神来。魏王低沉而愉悦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，像极了春祀时钟磬发出的礼乐。不过昨日的乐曲听在耳中让她舒坦惬意，此刻魏王的音调刺耳难听，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“魏遫，你说寡人的小孙儿还没有名字，想请寡人为他取个名字？”
“回父王，儿臣不敢擅自为他取名，想着见过父王之后再做打算。若是父王肯赐名于他，儿臣欣喜不已。儿臣先替小家伙谢过父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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