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灯已上，扬州城家家户户亮着灯笼，客栈的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，方时翎用过晚膳后去敲封香的房门，天字号房都在走廊尽头，待听到里面一声“没锁”后进了屋。
屋子里没点蜡烛一片黑咕隆咚，倒是露台上亮着一盏暖洋洋的灯笼，封香正就着这光自己跟自己下棋，一大片黑白棋子互相厮杀，下棋之人落子的声音也是比平时大了些，像是包了一团火。
方时翎见他那样，觉得有些好笑，悠悠晃过去调侃：“封公子何事烦心啊。”
封香横了他一眼，状似专心下棋，嘴上却呛道：“一个月时间不到，你那惊鸿剑却被当着面抢了两次人，还倒是挺想得开。”
方时翎苦笑了两声，少年心气辩白道：“那可不怪我，是你不让我在船上动手，不然哪轮得到她。”说着他又明白了什么似的，笑道：“哦，你不让我在那动手，是怕扯上沈白妆吧。”
下棋之人不置可否，权当没听见他说话，棋盘上白子围剿了一大片黑子。
“诶，你后来同她怎么了。”方时翎在封香对面坐下，随手拿了棋盘边上的橘子剥开，分了一半递给对面的人。
封香接过橘子，似是在专心帮黑子想法子绝处逢生，一边轻描淡写道：“过去太久不大记得了。”
“负了人家？”方时翎往嘴里塞了一瓣，笑道。
“没有，”封香执了一枚黑子点下棋盘，局势瞬间带活了一丝，一边寥寥几句概括道：“她以前在肆夜庭讨差事，也不讨人厌，后来我要去南疆，就没什么瓜葛了。”
这些话委实概括得太宽泛了些，方时翎只觉得每个字都能挖出点故事，正待要再问，房门被人轻轻推开。
来人是个女子，戴着一顶蒙纱斗笠，因为屋里没点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。封香皱着眉头问了声：“唐明鸢？”
那人仿佛是顿了顿，才轻轻地开口：“是我。”
那声音软似春风，连转音都自带了股温香，是曾经伴随在侧的娇笑，是曾经夜夜在耳畔的柔情，仅两字也足以辨认出是谁。
封香进屋点了灯，蹙眉问道：“你怎么过来了，路上没被人发现？”
沈白妆掀去斗笠，摇摇头道：“不妨事，他们……不会查到我头上来。”
“原来沈姑娘后台这么牢靠，真是白费一番心思了。”方时翎从露台走进来，轻笑道。
闻言，沈白妆抬头看了封香一眼，却听他淡淡道：“看来姓江的这些年费心不少。”
沈白妆脸色白了白，踌躇着嗯了一声，复又看了一眼封香的神色，不过他却好似没什么表情，正瞪着方时翎。她缓缓开口道：“我来转达江公子的话，他邀二位公子晚上一同去趟罄江府。”
罄江府是扬州最声名赫赫的府邸之一，祖上三代都从事玉器买卖，积累下的钱财即便要坐吃山空也得等下辈子，就算地方县府宴请权贵也少不了他家，而话里的罄江府少主江轻涯又是独子，上上下下都宠得很，自小顽劣，稳当扬州第一败家子，不过倒是没见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，家主也便随他顽劣了二十多年。
“不去。”封香想都没想就拒绝了。一边的方时翎回想起来时路上他说的大麻烦“江大少爷”，看样子怕就是这一位了。
“可，可是江公子说……那位唐姑娘如今正扣在他府上，若是不去……”沈白妆犹豫了一下，没敢把剩下的话复述出来。
已近戌时，罄江府门前高高挂着两个灯笼，小厮进去通报了一声，片刻后引了三位来客入门。
不愧是江南大家，宅邸修建得十分有格调，一山一石，曲径通幽，回廊陌陌，溪流从高势径流至低势，拐了一个弯又灌入偌大的湖泊。朱红色的回廊里挂着护花铃，经晚风一吹丁零作响，花石之上还有亭台矗立，可见这园林也是颇费了一番匠心。
小厮引着来人，似乎已与沈白妆认得多时，一路絮絮。
行至回廊岔路，小厮恭恭敬敬地回头对三位道：“江公子命小的将各位先带至‘祈承厅’，公子手头正有些事物要办，请各位在那用茶稍息片刻，随后便会到。”
方时翎觉着封香一路过来都思虑重重的样子，此刻见他就向着小厮点了点头，也不待引路就径自向右边岔路低头走去，仿佛十分熟悉罄江府的地形。沈白妆也跟了上去。
祈承厅是专门用作会客的侧厅，摆设陈列虽不如大厅张扬堂皇，却也掩盖不了罄江府的雄厚财力。入厅一瞬方时翎还闻到一丝同香斋极像的燃香，看来九杳当年确实盛名鼎负。然而被扣的唐明鸢依然不知所踪，方时翎十分隐蔽地将佩剑调整在侧来预备等会儿的场景。
下人奉了茶后退在一边，方时翎入座后就有些后悔，他右手边的沈白妆低头看着手帕上简简单单的花纹出神，左手边的封香则认认真真地喝茶，厅内一时安静无比却气氛诡异，他夹在中间如坐针毡。
三年前在南疆他和封香结识，后来一起给七王爷做事时候去过不少地方，封香却总有意无意避开去扬州的差事，其中原因倒是零零碎碎听素心八卦过。据说兄妹俩人幸存后在扬州住过很长时间，以他的性子自然没安分可言，扬州城最大的烟花地叫肆夜庭，而当时肆夜庭中的一名琴师跟封香交情好像并不一般，能文善舞弹了一手好琵琶，一介弱质女子却难得能在淙淙琴声中弹出风雷之音，传闻得过当朝宰相的赏识，被文人誉为“淮南七音”之一，其人就是今日走在身边的沈白妆。封香那时候情绪十分不好，无人可诉，家中坐不住便常出入那里，只道很是赏识白妆的才情。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，封香开始筹谋去南疆寻找九杳原香，减少了去肆夜庭的次数。再后来，肆夜庭遴选花魁，琴师白妆被阴错阳差拉上候选，就在公布新晋花魁的当口，龟奴宣布有一位金主已重金买下白妆身契，从此之后她便是自由身。太平盛世，大家都无事可嚼，于是此事在当时扬州城引起哗然一片，无人知道金主身份，纷纷猜测那位金主既已买下却放她自由，该有多情根深种。白妆心中迷茫又期待，第二日便寻到封香住处对质，却只见到素心，封香已早一步去往南疆，连一声道别都没有，自此再无音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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